漫步于吉林省长春市新民大街的人,会觉得这条82年前建成的道路很引人注目。街区内是中国传统都城的棋盘式方格路网,大街两头则是西方放射状道路加圆广场的格局。道路中央设了一条16米宽的散步林荫道。道路两侧庭院内的建筑则在街道界面中后退,让位于围墙和树木,建筑隐藏在树丛后面成为沿街背景。
从建成之日起到1945年日本战败投降,新民大街被称作顺天大街,是伪满洲国皇宫的中轴线,亦是伪满洲国的政治中心“中央大道”。
1931年“九一八”事变后,日本侵占了中国东北地区。1932年3月,日本扶持的傀儡政权伪满洲国成立,“定都”于长春,改名新京。
新民大街两侧聚集着伪满国务院、四大部和一个综合法衙。这些建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兴亚式建筑十分考究:外墙采用当年先进的陶瓷贴面技术,大厅内的地面、楼梯是淡黄底色水磨石,墙围则多是大理石。这些保存完好的伪满建筑现在被用作医院和大学教学楼。建筑扎实耐用,冬暖夏凉。
实际上,伪满洲国的“成就”不止这些:“新京”是中国较早规划地铁、普及抽水马桶、普及管道煤气、实现主干道电线入地的城市;伪满时期的经济开发打下了日后东北钢铁等重工业的基础。吉林省著名文化学者曹保明说,“真正了解历史的人会看到另外一面。建筑本身没罪,但建这些楼死了多少中国人啊!”
吉林大学副校长王胜今教授指出,有人认为,日本多驻20年,东北会更好,但这些人只看到了所谓“开发”成果,忽视了日本对东北残酷的掠夺,更忽视了日本把东北当做侵略基地,实现其所谓“大东亚共荣圈”的野心迷梦。
今年89岁的刘其祥亲身经历过“开发”过程。对于存在14年的伪满洲国,刘其祥没有、也不可能会有丝毫感念。刘其祥的老家在山东,1943年他被招工到现位于吉林省辽源市的西安煤矿。和他一道的还有父母、两个弟弟等家里7口人。“来到矿山时,日本正在打太平洋战争。他们为了满足战争需要,采取掠夺式采煤法,经常发生井下事故。我父亲被大冒顶砸伤,送到矿医院也不给治,不久就去世了。”刘其祥说。
刘其祥当时仅15岁的二弟刘其顺也下井采矿。“下井不长时间,我二弟被挤坏了脑袋。我把他救到井上,送到矿医院,可医院根本不为矿工治病,第二天早晨人就死了。”刘其祥回忆道。
日本控制下的西安矿区的煤炭产量从1931年的16.8万吨增长到1944年的209.5万吨。煤炭产量增长的背后,是矿区内6个“万人坑”埋葬的遇难中国矿工的生命。东北沦陷时期辽源矿工墓纪念馆就建在其中一个“万人坑”旧址上。这里有197具死难矿工遗骨和矿工坟3000余个。老馆长刘玉林说,日本人在煤矿推行“以人换煤”的人肉开采法导致大批矿工死亡。日本遗留的档案显示,1931年至1935年,西安煤矿的工人登记卡片是92348张,而当时全矿实有人数仅18000左右。这些被日本人和汉奸强掳而来的矿工平均寿命为30.5岁。“我父亲死后,我曾几次想带领全家逃跑,都没跑成。”刘其祥介绍说,日伪时期的矿山统治机构很健全,坑口有警卫,防止工人逃跑;井上有大柜把头、外勤、内勤看住工人;井下有“溜掌子”。对于逃跑的人,日本人准备了各种酷刑。一个陈列室内,尸骨的头部、胸部、腿部深深的刀痕,是生前遭受酷刑的证据。
曾担任伪满劳务委员会干事长的古海忠之在战后供认:1942至1945年8月,日本在中国东北实际强掳征用劳工总数约为430万人。《中国抗日战争史》一书统计,中国各地发现类似“万人坑”近100处,死难中国人达100万人以上。
1940年8月1日,日本外交大臣松冈洋右发表了“外相谈话”,“大东亚共荣圈”第一次出现在公共场合,随后被确定为日本的国策。关于“大东亚共荣圈”的范围,松冈主张以“日、满、支”为主干,外加南洋等地区。“满”即伪满洲国,也就是当时被日本占据的中国东北地区;“支”即支那,是近代日本侵略者对中国的蔑称。
1941年1月,日本首相东条英机在“大东亚建设的设想”的演说中毫不掩饰地宣称:“指导帝国目前正在进行中的大东亚战争的关键,一方面在于确保大东亚战略据点,一方面在于把重要资源地区收归我方管理和控制之下。”
吉林省档案馆藏有以日本关东军宪兵队司令部、伪满洲国各级政府机构、伪满中央银行档案为主的日本侵华档案66卷宗。这些档案详细记录了日本掠夺的重点是保障其军事作战急需的钢铁、煤炭、金属等。1944年下半年,强弩之末的日本发动神风特攻队自杀袭击。然而,生产飞机的铝材紧缺,在日本军部要求下,伪满洲国开展了金属“献纳运动”。满洲银行将1分、5分、1角的铝币,总重57.8吨押运回日本,送至神户制钢所。
“为了满足战争需求而不惜将中国人民手中的硬币强行掠走,可谓前所未有的强盗行径。”王胜今说。
如果说刘其祥不曾在伪满洲国过上正常日子,那么生在、长在伪满洲国的徐魁章同样不会感念那段历史。“名义上共荣,什么都他们(日本人)说了算。”徐魁章说,这是他对“大东亚共荣圈”最深刻的印象。
年逾80的徐魁章在伪满洲国的公主岭地区上过小学:一到学校的第一件事就是朝会,全体师生面向东方向日本天皇九十度三鞠躬;教材以日语为主,历史课全是伪满历史和日本历史,中文称作满文,地图上只有伪满洲国和日本。
“校长是中国人,但配有两三个日本副教,他们说了才算数。学校教我们是满洲人,但从父母那里im体育,我知道我们是中国人。”徐魁章说。
徐魁章回忆,中国人吃大米是经济犯罪,只能吃高粱和小米。中国人要吃好的只能在山沟里偷种小麦。吃大米还只敢在晚上9点之后,因为那会儿不容易被巡逻队抓住。东条英机在“大东亚建设的设想”的演说中宣称“建设大东亚共荣圈之根本方针”是:“实渊源于肇国之伟大精神,欲使东亚各民族各得其所,基于以帝国为中心之道义确立共存共荣之秩序。”学者吕万和指出,日本在民族宗教方面,各种方案都规定了控制、分化、利用政策,规定以日语为公用语,废除欧美语,取缔一切“荣圈思想”。
实际上,伪满洲国从成立之日起就牢牢被日本掌控。伪满成立后的第八天,溥仪就和日本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以“换文”的方式签订了日满密约,将国防、内政、经济和人事任免等大权,全部交给日本。1932年9月15日,日本宣布正式承认伪满洲国,双方在长春签订《日满议定书》,以所谓条约的形式确认了日本在中国东北的军事、政治和经济控制权。然而,日本残酷统治下的中国人没有屈服。张殿国就是众多拿起枪反抗殖民者的志士之一。
今年88岁的张殿国,从小父母双亡,十几岁时曾在辽宁鞍山靠讨饭度日。张殿国说,“连要饭的,小鬼子都给你气受,在出入的关口用狼狗咬你。杀人就像杀小鸡一样。那会儿,恨也没招。”17岁时,张殿国到了长春,在大房身机场附近封闭管理的农场为日本人种菜。1944年底的一天深夜,张殿国和100多名伙伴在地下党的策动与接应下,逃出了长春。此后,张殿国在长白山区打起了游击战。游击部队每天都必须移动,不然就会被时刻追击的日军发现。“咱们勇敢,不怕死,用刺刀跟鬼子硬拼。你要来狠的,小鬼子也还是怕的,也有逃跑的。”张殿国说。
王胜今介绍说,从档案中发现,关东军对日本军人家书进行抽查,质疑战争的内容会被涂抹去掉。从中可以看出,就连部分日本军人也看穿了“共存共荣”的谎言。伪满洲国是“大东亚共荣圈”的主干地区,被日本视为“满蒙生命线”。然而正是在这里,王胜今说,日本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:强征慰安妇、移民侵略、强掳劳工、使用化学武器、进行细菌战等,这些罪行都在日本遗留的档案中得到印证。
吉林大学东北亚研究中心主任于潇教授说,从明代以来,中日之间有三次战争,每一次日本都蓄谋先占朝鲜和中国东北,再占领整个中国。近代以来,为了侵略中国,日本进行了大量的理论与战略准备,且政策实施有条不紊。日本为配合每一次对外侵略,总要巧言令色炮制一大堆谎言,形成比较系统的侵略理论:假意排挤白人、实为企图独占亚洲的“大亚细亚主义”;高唱中国政治独立、实为粉饰日本侵略中国的“东亚联盟”论;“担心”中国被西方列强瓜分而提出的“支那保全论”等。
“大东亚共荣圈”是以1938年前后由两名日军特务所作的“国防国策案”为基石诞生的。起初,以“东亚共荣圈”而提出,后来又变成“大东亚协国经济圈”、“大东亚的建设”、“大东亚新秩序”等名称。于潇指出,“大东亚共荣圈”这个理论,高唱反对欧美对亚洲的侵略,实际上是日本对亚洲各国进行统治与压榨的伪装。
《“大东亚共荣圈”源流》一书系统梳理和分析了日本形形的侵略理论。该书指出,“亚细亚主义”、“大东亚共荣圈”,这些口号五花八门,但它们的血缘是清晰的,在本质上就是“大日本主义”。日本是一个小国,资源十分匮乏,要实现“大日本为中心”的野心,势必向外扩张。
面对至今仍不承认、甚至美化侵略罪行的日本右翼分子,该书写道:“我们不能简单认为这种史观是日本政府缺乏常识,而是日本右翼分子全然不顾国际法基本准则和人类良知,决心继承先辈们的衣钵,企图重温先辈的迷梦。这才是问题之所在。”